葆仁堂的玻璃罐里,金银花正舒展着淡紫色的花瓣,阳光斜斜切过柜台,在陈砚之摊开的《金匮要略》上投下一道金边。林薇刚把熬好的防己黄芪汤倒进陶碗,就见门口探进个脑袋——是昨天来的那个膝盖疼的男人,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药渣袋。
“小陈大夫,小林大夫,”男人搓着手,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,“这药喝着还行,膝盖没那么沉了,就是……早上起来有点心慌,手也有点抖,是不是药不对劲啊?”
陈砚之抬头,示意他坐下:“把胳膊伸出来我看看脉。”
男人刚把胳膊搭在脉枕上,林薇已经端来温水:“先喝点水,慢慢说。除了心慌手抖,还有别的不舒服吗?”
“就是觉得身上有点软,像没睡醒似的,”男人咂咂嘴,“药味儿倒是不难喝,带点甜丝丝的。”
陈砚之指尖搭在他腕间,凝神片刻,抬头看向里屋:“爷爷,您来看看?”
爷爷从里屋走出来,手里还捏着支红笔,闻言接过脉枕,指尖轻按在男人寸关尺上。片刻后他抬眼:“脉浮而虚,你是不是喝药前没吃饭?”
男人一愣:“啊……早上起晚了,空着肚子就喝了,想着喝完再吃早饭。”
“傻小子,”爷爷放下他的手,拿起桌上的药方,“防己黄芪汤里黄芪用了二十克,补气的药空腹喝,就容易往上冲,可不就心慌手抖了?”
林薇恍然大悟:“难怪呢!上次张阿姨喝黄芪粥没吃饭,也说过心慌,原来不是药的问题。”
陈砚之赶紧翻到《金匮》里的条文,指着其中一句:“您看这儿,‘温服一升,复被微汗,不可大汗’,后面还有注解说‘空腹忌服’,我昨天忘提醒您了。”
男人松了口气:“那我这药还能接着喝不?扔了怪可惜的。”
“能喝,”爷爷拿起笔在药方上划了道杠,“把黄芪减成十五克,再加五克茯苓,既能帮着利水,又能稳住中气,就不容易心慌了。”他转头对陈砚之说,“记着,补气药大多偏温,空腹服容易扰动胃气,尤其体质虚的人,得叮嘱饭后半小时再喝,这是细节,不能漏。”
陈砚之赶紧在笔记本上记:补气药需饭后服,防扰动胃气。
正说着,门口又进来个穿校服的女生,校服袖子卷到手肘,露出的小臂上有片淡红色的疹子,痒得她不停抓挠。
“大夫,这疹子昨天还只有几点,今天就蔓延开了,越挠越痒,夜里都睡不好,”女生把书包往柜台上一放,语气带着哭腔,“我妈说是过敏,让我来拿点药膏。”
林薇凑近看了看,疹子是淡红色的丘疹,连成一小片,边缘有点肿:“是不是接触啥特别的东西了?比如新衣服、化妆品?”
“没有啊,”女生摇头,“就是前天穿了件洗过的旧t恤,还有……吃了半盒芒果干。”
“芒果?”陈砚之抬头,“芒果容易过敏,你以前吃芒果没事?”
“以前吃挺多都没事啊,”女生委屈地瘪瘪嘴,“就这次,吃完第二天就起疹子了。”
爷爷这时已经摸完脉,慢悠悠说:“脉浮数,舌尖红,这是风热犯表,加上芒果的湿热,俩凑一块儿,就发出来了。”他转向陈砚之,“《金匮》里说‘风气相搏,风强则为隐疹,身体为痒’,记着没?”
陈砚之点头,提笔就要写方子,被爷爷按住手腕:“等等,她这疹子在小臂,属阳位,而且挠了之后更红,是有热象,得加凉血的药。”
“那用麻黄连翘赤小豆汤?”陈砚之翻到对应的页码,“里面有麻黄、连翘、赤小豆,能疏风清热、利湿解毒,正好对证。”
“可以,”爷爷点头,“但得减麻黄量,她这体质不算壮实,用六克就行,别过汗伤津。再加两克薄荷,让药劲儿往上走,专门治上肢的疹子。对了,嘱咐她别再抓,越抓血热越妄行,疹子越扩散。”
林薇已经找出止痒的药膏:“这个薄荷膏你先抹上,能暂时止痒,别用热水烫,也别吃辛辣的,芒果、菠萝这些热带水果最近都别碰。”
女生接过药膏,又看着陈砚之写的方子:“这药苦不苦啊?”
“有点苦,”陈砚之实话实说,“但加了点甘草调和,会好点。你按时喝,估计三天就能消下去。”
“谢谢大夫,”女生背上书包刚要走,又回头,“对了,我同桌也起了疹子,不过她的是白色的,一片一片的,遇冷就明显,这也是过敏吗?”
爷爷闻言,对陈砚之说:“这就是另一种了,‘寒疹’,得用桂枝汤加味,你想想为啥。”
陈砚之思索片刻:“桂枝汤能调和营卫,她遇冷明显,是寒邪郁在肌表,用桂枝温通,再加防风驱寒,应该就行?”
“差不多,”爷爷笑着拍他肩膀,“学《金匮》就得这样,同是疹子,一热一寒,治法完全相反,这就是‘同病异治’的道理。”
男人这时忽然插话:“那我这药,下午饭后喝就行?”
“对,”林薇给他倒了杯温水,“记得把药渣留着,晚上加水煮开,晾温了泡膝盖,内外一起治,好得更快。”
男人拿着改好的方子走了,阳光穿过金银花藤,在药柜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陈砚之把两个方子仔细夹进病历本,林薇则在旁边标注:“防己黄芪汤减黄芪加茯苓——治湿痹心慌;麻黄连翘赤小豆汤减麻黄加薄荷——治风热隐疹。”
爷爷翻着《金匮》,忽然指着一页说:“你们看这条,‘病者一身尽疼,发热,日晡所剧者,名风湿。此病伤于汗出当风,或久伤取冷所致’,这不就是昨天那男人的情况?他说梅雨季加重,就是久伤取冷的缘故。”
“那他要是再喝几付药,是不是就能好利索?”林薇好奇地问。
“哪那么容易,”爷爷合上书本,“湿邪黏滞,最不好去根。等他膝盖不疼了,得用薏苡仁粥慢慢养,把脾调好,脾能运化水湿了,才不容易复发。”
陈砚之若有所思:“就像治水,光疏通还不够,得筑好堤坝,不然还会溃堤。”
“这比喻不错,”爷爷赞许地点头,“脾就是堤坝,黄芪、白术就是加固堤坝的材料,防己、薏苡仁是疏通的渠道,两者结合才行。”
林薇笑着把刚晾好的金银花茶端过来:“看来学《金匮》不仅要记方子,还得懂这些‘道道’啊。”
“可不是嘛,”陈砚之接过茶杯,看着窗外掠过的鸽群,“以前觉得治病就是开方子,现在才明白,得先看透病的性子,就像跟人打交道,得知道对方脾气才好相处。”
爷爷闻言朗声笑起来,阳光落在他花白的眉须上,竟像是镀了层金。葆仁堂里,药香混着茶香,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,藏着的都是前人传下来的智慧,在一辈辈的讲述里,慢慢活成了寻常日子里的踏实与安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