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的傍晚,暑气渐消,坤宁宫庭院里的晚香玉吐露着芬芳。萧景珩踏进殿门时,正看见沈静姝在指点萧令仪插花,十一岁的少女学得认真,手法虽稚嫩,却已初具章法。四岁的萧怀瑾则安静地坐在一旁,摆弄着鲁班锁,小眉头微微蹙着,甚是专注。
今日倒是清闲。萧景珩含笑走近,很自然地坐在沈静姝身旁。
沈静姝见他眉宇间带着轻松,便知朝中无事烦心,笑道:令仪说今日学堂学了插花之道,非要现学现卖。怀瑾这孩子,自打从格物院得了这个玩意儿,倒是能安静坐上好一会儿了。
萧令仪完成最后一枝花的摆放,欣喜地抬头:父皇您看,这是徐姑姑教我们的夏日清趣,用的是莲花和菖蒲,说是取其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境。
意境甚好,朕的令仪越发有才情了。萧景珩赞许地点头,又看向幼子,怀瑾,这个锁可解开了?
萧怀瑾抬起头,小脸满是认真,举起手中复杂的木锁:父皇,还差一点点。那笃定的模样,惹得帝后相视一笑。
晚膳摆在了庭院中的凉亭里。月色初上,凉风习习,比起殿内更多了几分惬意。因是家宴,菜式都是帝后与孩子们爱吃的时令佳肴,一道荷叶蒸鸡,清香扑鼻;一道蟹粉豆腐,鲜嫩爽滑;还有几样清爽小菜,并一盅冰镇过的莲子羹。
席间,萧令仪说起女子学堂的趣事:...今日学《诗经》,讲到关关雎鸠,李尚书家的小姐竟问徐姑姑,为何古时的女子只能在河洲等待,而不能主动去寻找君子?把徐姑姑都问住了。
沈静姝闻言,眼中闪过笑意,用银箸夹了一块清爽的藕片,道:这个问题问得倒有意思。可见女子读书,确实能开阔眼界,不拘泥于旧说。她说话时,目光与萧景珩轻轻一碰,带着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。她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,乐见这样的质疑。
萧景珩倒不以为忤,反而觉得有趣:哦?那徐先生是如何回答的?
徐姑姑说,诗是古人的心境,但今人读诗,贵在明理,而非一味模仿。还说...女子明理自强,方是立身之本。萧令仪复述着,眼睛亮晶晶的。
徐先生说得很好。萧景珩颔首,看向沈静姝,皇后以为呢?
沈静姝浅啜一口汤,从容道:臣妾觉得,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,读书都是为了明理、自立。有了这份底气,无论处于何种境地,都能从容应对。她这话,既是说给儿女听,也是自己两世为人的感悟。
萧景珩若有所思,轻轻握了握桌下她的手。
这时,一直埋头用膳的萧怀瑾忽然抬起头,奶声奶气地问:父皇,格物院...也是读书吗?
这孩子,心思竟还记挂着格物院。萧景珩放下筷子,耐心解释:格物院也是做学问的地方,不过是研究万物运转的道理。比如怀瑾玩的鲁班锁,为何那些木块能严丝合缝?为何船能浮在水上?这些道理,都在格物院里研究。
就像韩大人做的风车?萧怀瑾追问。
对,就像风车为什么会转。萧景珩微笑,怀瑾若感兴趣,日后可以多去格物院看看,跟着韩大人学学问。
沈静姝柔声接话:咱们怀瑾若是喜欢,改日让韩大人找些适合孩童的格物图册来,母后讲给你听,可好?
萧怀瑾用力点头,小脸上满是期待。
晚膳后,宫人撤去残席,换上清茶和时令瓜果。一家人依旧坐在亭中纳凉闲话。萧靖初也从东宫过来请安,十五岁的少年郎,身姿挺拔,气度沉静。
他先规规矩矩地向父母行了礼,又含笑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,这才在下首坐了。
靖初近日在读什么书?萧景珩随口问起,语气轻松,不似考校,更像是父子间的闲聊。
回父皇,近日在读《水经注》,辅以安皇叔历年来的漕运札记,相互印证,颇有所得。萧靖初答道,安皇叔不仅精于实务,文笔也极佳,将沿途风土人情、水文变化写得生动有趣。儿臣读到其中记载漕丁生活的段落,方知一线劳作之艰辛。
能体恤民情,这很好。沈静姝赞许地看着长子,你安皇叔的札记,母后也曾看过几句,记得他写漕丁之苦,不在舟车劳顿,而在归家无期,着实令人动容。
皇后记得不错。萧景珩接口道,语气中带着对弟弟的欣赏,景熙心系百姓,每每来信,必提及如何改善漕丁待遇。他那些札记,比许多空谈的奏章更有价值。靖初能从中看到民生疾苦,这很好。
萧令仪依偎在沈静姝身边,听着父兄谈论,忽然插话道:哥哥,安皇叔的札记里,可写了江南的女子是如何生活的吗?
萧靖初被妹妹问得一怔,随即笑道:这倒不曾细写。不过,札记里提到苏州女子善于刺绣,绣品可经由漕船运往北方售卖,贴补家用。还说有些女子在码头旁开设茶肆,招待往来客商,可见江南女子亦是心灵手巧,能撑起半边天呢。
萧令仪听得入神,喃喃道:若能亲眼去看看就好了...不知她们的生活,与京中女子有何不同。
日后总有机会的。沈静姝揽着女儿,柔声道,你父皇开创这盛世,不就是为了让天下百姓,无论男女,都能各展其长,安居乐业吗?
这时,萧怀瑾扯了扯萧靖初的衣袖,举起已经解开一半的鲁班锁,小脸上带着困惑:哥哥,这个...卡住了。
萧靖初接过鲁班锁,仔细端详片刻,手指灵巧地转动几个木块,只听一声,锁便解开了。萧怀瑾睁大眼睛,满是崇拜:哥哥好厉害!
这没什么,萧靖初笑着将锁重新打乱,怀瑾多玩几次,比哥哥解得还要快。
夜色渐深,凉意微起。沈静姝摸了摸萧怀瑾的小手,觉得有些凉,便吩咐宫人取来薄披风给孩子们披上。萧景珩看着这温馨一幕,忽然道:过些时日,等秋高气爽,朕带你们去云岫山庄住几日。那里山岚缭绕,景致清幽,正好放松放松。
真的吗?萧令仪第一个欢呼起来,儿臣听说云岫山庄有片极好的草场,终于可以尽情骑马了!
朕记得靖初的骑术近日精进不少,正好可以指点妹妹。萧景珩笑道,又看向幼子,怀瑾若是喜欢,朕让人备匹温顺的小马驹。
萧怀瑾却摇摇头,认真地说:儿臣想去格物院看新船。
童言稚语,让众人都笑了起来。沈静姝将他搂入怀中,柔声道:好,都依你。想去格物院便去格物院,想在云岫山庄骑小马就骑小马。
月光如水,倾泻在亭台楼阁之间,晚风送来阵阵花香。帝后并肩而坐,看着眼前逐渐成长的儿女——沉稳睿智的太子,聪慧灵动的公主,专注安静的幼子,心中俱是满满的宁静与满足。朝堂之上的波澜壮阔是盛世的一面,而这寻常宫苑里的天伦之乐、儿女闲谈间显露的志向与好奇,则是这盛世之下,最温暖、最坚实的底色。江山万里,最终守护的,不过是这般寻常人家的灯火可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