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2月20日，杭州，未来科技城。
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，位于未来科技城的杭州国际会展中心，就已经被汹涌的人潮所淹没。
这不是春运，却胜似春运。
从高空俯瞰，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无数条汇聚的河流，从地铁站、公交站、停车场涌向会展中心的入口。
数以百计的无人机在空中盘旋拍摄，记录着这令人震撼的一幕。
会展中心巨大的电子屏上，滚动播放着星空科技那句霸气的招聘口号：
“我们不想改变世界，我们想创造新世界。”
广场中央，停着几辆带有cctV标志的直播车。
《人民日报》的记者正对着镜头，声音激昂：“观众朋友们，这里是星空科技全球招聘会的现场！
据统计，仅网上报名人数就已突破百万，今天来到现场的求职者超过十万人！这是中国科技史上，最大规模的一次人才动员！”
然而，在这宏大的时代洪流中，杨立只是其中一粒最不起眼的沙砾。
他穿着那套结婚时买的、平时舍不得穿的深蓝色西装。
虽然昨晚特意熨烫过，但稍微有些过时的款式和因中年发福略显紧绷的腰身，还是让他在这群衣着光鲜的科技精英中显得格格不入。
人群被分流成了两股。
左侧是VIp通道。
铺着红地毯，走在那里虽然不是那批被专机送回国，但也是各种被猎头重金挖来的海归博士、业界大拿，外国专家等。
他们昂首挺胸，谈笑风生，手里拿着的是精致的皮质公文包，脸上写满了自信和对未来的掌控感。
右侧是普通通道。
这里排着望不到头的长龙。有刚毕业、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大学生；
有像杨立这样，背着双肩包、神色疲惫的各大厂“优化”下来的工程师；
还有更多来自五湖四海，渴望抓住这张“诺亚方舟船票”的普通技术员。
排在他前面的，是一个刚从某大厂离职的年轻工程师，嘴里还在和同伴讨论着最新的封装工艺；
排在他后面的，是两个刚毕业的研究生，正兴奋地讨论着“织女星”的架构。
听着周围那些充满专业术语的高谈阔论，看着那些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孔，杨立攥着的薄薄简历的手，下意识地紧了紧。
“我……真的能行吗？”
他看着自己粗糙的手，那是这两年送外卖留下的痕迹。和那些在实验室里保养得当的手相比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
刚鼓起的一点勇气，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，心中充满了自卑和想要逃离的冲动。
逃回那个破旧的出租屋，继续送他的外卖。那里虽然苦，但至少不用面对这种被时代抛弃的羞耻感。
只是想到妻子的抱怨，和儿子的补习费。让他咬着牙，硬着头皮，随着人流向前挪动。
“哎，听说了吗？刚才那个走VIp通道的，好像是原来联发科的一个高管！”队伍里的两个年轻人兴奋地讨论着。
“真的假的？连这种大牛都来了？那我们还有戏吗？”
“试试呗，万一呢？听说星空科技这次不看学历，看能力。”
“得了吧，那都是宣传口号。这种级别的公司，扫地的估计都要研究生。”
……
经过漫长的排队，终于轮到了初筛环节。
这里没有传统的人工收简历，而是一排充满科技感的黑色闸机。
“星核”AI初筛系统。
求职者只需将身份证和简历放在扫描区，不到三秒钟，系统就会根据其过往经历、技术匹配度等进行综合评估。
“滴！绿灯！” —— 屏幕显示：【匹配度高，请前往A区研发面试】。周围一片羡慕的惊呼
“滴！红灯！” —— 屏幕显示：【抱歉，您的经历与岗位不匹配】。（求职者沮丧离开）
效率高得惊人，也残酷得惊人。
杨立看着前面一个个年轻、学历光鲜的竞争者被红灯无情淘汰，心跳如鼓，手心里全是冷汗。
“下一位！”
杨立僵硬地走上前，颤抖着手将身份证和简历放了上去。
“滴……”
机器似乎停顿了一下，仿佛在犹豫。
杨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几乎停止跳动。
“滴！黄灯！”
屏幕显示：【经历特殊，待定。请前往d区（制造与工艺）进行人工复核。】
杨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虽然不是绿灯，但至少……没有直接被判死刑。他擦了把额头的汗，抓起简历，快步走向d区。
……
d区，是一个个由隔板隔开的小型面试间。
杨立走进第404号隔间，里面坐着一位看起来非常年轻、戴着金丝眼镜的面试官。
看工牌，竟然是一位制造组的组长，而且是博士。
面试官手里拿着平板，上面已经同步了杨立的资料。他抬头看了一眼杨立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“杨立？40岁？”
面试官的声音很轻，但“40岁”这三个字，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杨立心上。
“是……是的。”杨立有些局促地坐在椅子边沿，双手放在膝盖上。
“我看了一下你的履历，”面试官推了推眼镜，语气公事公办，“在二线封测厂做了快十一年，经验倒是很丰富。但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指出了最致命的问题：“你有两年的空窗期。这两年，你……在跑外卖？”
杨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，那是中年男人最后的尊严被剥开时的窘迫。
“是……因为家里……需要钱。”他艰难地解释道。
“我理解。”面试官点了点头，但眼神依旧冷静，“杨先生，虽然我们招聘不限年龄，但你要知道，光子芯片的封装工艺，和传统的硅基芯片有本质区别。它需要极高的学习能力和对新技术的敏感度。”
“你已经脱离行业两年了，而且……恕我直言，你的年龄，在精力和学习速度上，相比那些20多岁的年轻人，并没有优势。”
这句话，就像判决书。
杨立急了，他猛地站起来，语气急切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乞求：
“面试官，你……您听我说！我虽然年纪大了点，但我手稳！真的！我做了十五年，几百万次的封装，从来没出过一次次品！”
“我不怕吃苦！我可以加班！我可以从学徒做起！只要给我一个机会……我……我一定能学会的！”
他想到了家里抱怨的妻子，想到了儿子补习班的费用，想到了那暗无天日的送餐生活……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。
面试官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、急切得有些失态的中年人，眼中闪过一丝不忍，但更多的是无奈。
在这个“不缺天才”、甚至连博士都要排队竞争的招聘会上，平庸，就是原罪。
“抱歉，杨先生。”
面试官在平板上轻轻点了一下，打上了一个“待定（倾向拒绝）”的标签。
“您的热情我们感受到了。但我们这个岗位，确实需要更……前沿的经验。您先回去等通知吧，如果有合适的机会，我们会联系您的。”
“回去等通知”。
成年人都懂，这就是委婉的“拒绝”。
杨立张了张嘴，还想再说什么，但看着面试官已经开始叫“下一位”，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那一刻，他感觉自己身体里那股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，彻底泄了。
他默默地拿起桌上的简历，那一纸薄薄的纸张，此刻却重若千钧。
“谢谢……谢谢您。”
他对着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面试官鞠了一躬，然后转身，拖着沉重的步伐，走出了隔间。
走出喧嚣的会展中心，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，照在杨立身上，却觉的浑身发冷。
看着周围那些依然在兴奋排队、眼中充满希望的年轻人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小心闯入繁华盛宴的小丑，被时代狠狠地甩了一巴掌，然后踢出了门外。
“果然……还是不行吗……”
将那份被攥得皱皱巴巴的简历，塞进了口袋深处，他有些愣愣着望着天空。
怎么回事？这个该死的天空似乎一直被什么东西罩住一般，让这几年他的世界一直呈现着破败的灰色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