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刑司的验尸房设在后院西北角,远离主建筑群,四周砌着高墙,墙角摆满石灰坛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与醋香。赵元宝的尸体已从义庄运回,停放在铺着白麻布的验尸台上,盖着厚重的衾布,只露出头部与双手。李三穿着特制的麻布验尸服,正蹲在台前调试器具,沈墨、孙七站在一旁,神色肃穆。
“沈捕快,你说的‘醋泡法’真能清理出残留痕迹?” 李三手里拿着一个陶碗,里面盛着温热的陈醋,旁边放着细软的毛刷和镊子,“以往验尸,遇有指甲缝污垢,多用清水冲洗,从未试过用醋浸泡。” 沈墨点头解释:“醋性酸,能软化污垢与皮肉粘连处,还能让微量金属残留物显形。赵元宝指甲缝里的污垢看似普通,或许藏着凶手的痕迹,用醋泡过后,更容易提取。”
这是沈墨结合现代刑侦知识改良的验尸方法,宋代虽有醋用于清洁的记载,却未用于验尸,他特意叮嘱李三控制醋温,避免损伤尸体。“李兄,先将死者双手浸入醋中,浸泡一刻钟,再用毛刷轻轻刷洗指甲缝,动作务必轻柔,别破坏潜在残留物。” 沈墨递过一块干净的白绢,“提取到的东西都放在这上面,标注好位置。”
李三依言而行,小心掀开衾布,露出赵元宝的双手。死者双手枯瘦,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污垢,指关节处还有轻微的淤青,显然死前曾有过挣扎。他将死者双手缓缓浸入陶碗的陈醋中,醋水立刻泛起细小的气泡,污垢在醋中渐渐软化,散发出淡淡的酸腐味。
孙七站在一旁,手持台账,准备记录:“沈哥,李兄,每一步发现都请及时告知,我会详细记录时间、痕迹形态和提取位置,确保符合律法要求。” 他知道,物证的提取过程必须有据可查,否则难以作为呈堂凭证。
一刻钟后,李三用镊子轻轻提起死者的右手,拿出细软毛刷,顺着指甲缝的方向轻轻刷洗。黑褐色的污垢渐渐脱落,落在白绢上,形成一小堆碎屑。“沈捕快,你看这里。” 李三突然停手,用镊子夹起一粒淡黄色的细小颗粒,“这不是污垢,像是某种谷物的麸皮。”
沈墨凑近查看,那颗粒呈片状,边缘粗糙,与之前在张老财家、赵元宝放贷铺发现的麦麸完全一致。“是麦麸!” 他语气肯定,“赵元宝从未接触过粮食加工,指甲缝里的麦麸,定是与凶手搏斗时沾上的,这是重要的直接证据。” 孙七立刻在台账上记录:“巳时三刻,提取赵元宝右手食指指甲缝麦麸颗粒,与案发现场麦麸材质一致。”
李三继续刷洗,当刷到死者左手拇指指甲缝时,毛刷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的细小颗粒。他改用镊子小心夹取,只见一粒银白色的结晶物落在白绢上,在灯光下泛着冷光。“这是什么?” 李三眉头微蹙,用指尖轻轻触碰,结晶物质地坚硬,不易碾碎。
沈墨心中一动,让李三将结晶物放入另一碗清醋中。结晶物入水后,并未溶解,反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白雾。“是水银结晶!” 沈墨眼神一凛,“水银剧毒,若与麦麸混合,再加入麦角毒,便是双重毒杀。死者指甲缝里有这个,说明凶手作案时手上沾有水银,或许是制作毒物时残留的。”
李三立刻对尸体进行全面查验,他用醋泡过的毛刷仔细刷洗死者的口腔、咽喉和胃部区域,果然在咽喉黏膜处发现了微量褐色粉末,与之前提取的麦角毒完全吻合。“沈捕快,死者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,只有颈部有轻微扼痕,结合毒物检测和水银结晶,可断定死因是:先服用混有麦角毒和水银的麦麸,中毒后意识模糊,凶手再用手扼颈,加速其死亡,也就是‘先中毒后补刀’。”
孙七将验尸结果逐一记录,字迹工整:“死者赵元宝,死因系麦角毒与水银中毒叠加扼颈,指甲缝提取麦麸颗粒、水银结晶各一份,咽喉黏膜提取麦角毒残留,与张老财案物证同源。” 他抬头看向沈墨:“沈哥,两起案件的物证完全关联,凶手是同一人或同一团伙,且与麦麸、水银、粮食加工相关。”
此时,陈默带着两名吏员赶到验尸房,刚进门就闻到浓烈的醋味,眉头不自觉地皱起:“沈捕快,李三,验尸可有结果?我已传讯了城南三家与赵元宝有借贷纠纷的农户,正准备审讯。” 他对验尸房的环境颇为不适,目光扫过白绢上的麦麸和水银结晶,语气带着几分敷衍。
沈墨将白绢递给他:“陈推官,验尸结果已出。赵元宝系先中毒后被扼颈而死,指甲缝提取到麦麸颗粒和水银结晶,与张老财案的麦角毒、麦麸同源,证明两起案件为同一团伙所为。凶手手上沾有麦麸和水银,极可能是磨坊主或从事粮食加工、炼丹相关职业的人。”
陈默接过白绢,随意看了一眼,便递给身后的吏员:“不过是些麸皮和银粒,怎能仅凭这些断定凶手身份?麦麸是汴京常见之物,水银更是炼丹、制镜行业常用,范围太过宽泛,不如审讯来得直接。” 他转向李三:“李三,验尸结果可有口供佐证?若无,便只能作为旁证,不能定案。”
李三摇头:“暂无口供佐证,但物证链条完整,毒物、麦麸、水银结晶相互关联,且与案发现场痕迹吻合,按《宋刑统》‘物证佐旁证’条,可作为侦查依据。” 陈默不以为然:“侦查依据终究是依据,没有口供,难成铁案。我看还是先审讯那几名农户,或许能问出线索。”
“陈推官,审讯固然重要,但物证能缩小侦查范围。” 沈墨上前一步,语气坚定,“麦麸来自粮食加工,水银来自炼丹或制镜,两者结合,嫌疑人范围并不宽泛。汴京从事粮食加工且与炼丹相关的,只有城南老王磨坊附近的一家炼丹作坊,王老汉与该作坊素有往来,这绝非巧合。”
苏文恰好赶来,手里拿着一份户籍记录:“陈推官,沈捕快,下官查到,城南老王磨坊隔壁就是‘清虚炼丹坊’,坊主与王老汉是同乡,十年前曾因非法炼丹被官府处罚,王老汉的儿子王虎失踪前,常去炼丹坊帮忙。” 他将记录递给两人,“炼丹坊常用水银炼制丹药,且与老王磨坊共用一口水井,麦麸和水银极可能在那里产生关联。”
陈默看着户籍记录,脸色微微变化,但仍不愿妥协:“即便如此,也需审讯核实。我现在就去传讯炼丹坊坊主和王老汉,若他们认罪,此案便破了;若不认罪,再按沈捕快的思路排查不迟。” 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去,沈墨连忙拦住:“陈推官,不可贸然传讯!王老汉父子本就警惕,若贸然审讯打草惊蛇,他们可能销毁证据,甚至潜逃。”
“沈捕快是在质疑我的审讯能力?” 陈默脸色一沉,“《宋刑统》规定,重大嫌疑犯可先行拘传审讯,我有提刑司令牌,行事合规。” 两人争执不下,孙七连忙打圆场:“陈推官,沈捕快,不如各退一步。陈推官先传讯炼丹坊坊主,此人与案件关联较浅,或许能问出王虎的下落;沈捕快则带人暗中监视老王磨坊,防止其销毁证据或潜逃,双线并行,效率更高。”
苏文也附和道:“孙文书所言极是。炼丹坊坊主胆小怕事,且与王老汉只是同乡,未必知晓命案详情,审讯风险较低;王老汉嫌疑重大,暗中监视更易获取证据,也符合沈捕快的勘查思路。” 陈默思忖片刻,觉得此方案既不违背自己的审讯理念,又能推进案件,便点头应允:“好,就按此行事。我带吏员去传讯炼丹坊坊主,沈捕快负责监视老王磨坊,有情况随时通报。”
散会后,沈墨立刻召集赵六、王忠,安排监视任务。“赵六,你和两名捕快乔装成挑夫,在老王磨坊对面的茶摊驻守,观察磨坊动静,尤其是王老汉是否有外出、销毁物品的行为;王忠,你带一人潜伏在磨坊后院的树林里,留意是否有陌生人与王老汉接触,尤其是体型瘦小、符合主犯特征的人。” 沈墨递给两人一幅王虎的画像,这是根据刘二和磨坊帮工的描述绘制的,“若发现与画像相似之人,切勿轻举妄动,立刻通报,我带人支援。”
赵六接过画像,揣进怀里:“沈哥放心!俺眼神好,就算他化成灰,俺也能认出来!” 王忠则补充道:“沈哥,若王老汉有运货、烧火等异常行为,我们是否需要干预?” 沈墨摇头:“无需干预,只需记录清楚时间、地点、行为,待证据确凿后再行动,避免打草惊蛇。”
安排妥当后,沈墨带着孙七返回提刑司,准备整理验尸报告和物证清单。路上,孙七不解地问:“沈哥,陈推官为何如此执着于口供?明明物证已经很清晰了。” 沈墨叹了口气:“宋代司法‘罪从供定’的理念根深蒂固,陈推官是科举出身,深受其影响,认为口供是定案的唯一核心。想要改变这种观念,唯有靠完整的物证链条,让他亲眼看到证据的力量。”
回到提刑司,沈墨让孙七将验尸报告、物证清单、户籍记录等材料整理归档,形成完整的侦查卷宗。“孙七,你把两起案件的物证一一对应,麦麸、麦角毒、水银结晶、足迹、麻绳纤维,都标注清楚关联点,让任何人看了都能明白线索的连贯性。” 他指着桌上的白绢,“尤其是水银结晶,要注明其来源与炼丹坊的关联,这是锁定凶手的关键。”
孙七点头应允,立刻开始整理卷宗。沈墨则拿起王老汉的户籍记录,仔细翻阅:王老汉十年前借粮贷被夺磨坊,儿子王虎被杖责后失踪,妻子抑郁而终,他独自经营半间磨坊,与炼丹坊坊主交往密切,近几年多次因借贷纠纷与张老财、赵元宝发生冲突,甚至有一次持刀相向,被府衙拘押过十日。
“仇恨积累了十年,足以让一个老实人走向极端。” 沈墨喃喃自语,“王老汉负责望风、准备毒物,儿子王虎负责潜入行凶,炼丹坊坊主提供水银,三人形成了复仇团伙。张老财、赵元宝是他们的首要目标,接下来可能还有其他放贷商人。”
他立刻让人去府衙调取汴京所有放贷商人的名单,尤其是做过粮食贷、名声恶劣的,重点排查是否有与王老汉、炼丹坊坊主有纠纷的人。“必须尽快找到王虎,阻止他们继续作案。” 沈墨眼神坚定,他知道,时间紧迫,若不能及时阻止,可能会有更多人遇害。
此时,陈默的审讯有了初步结果。他派人来报,炼丹坊坊主承认十年前曾帮王虎炼制过含水银的 “毒粉”,说是用于毒老鼠,近期王虎确实回过汴京,曾在炼丹坊取走少量水银,但坊主否认知晓命案,也不知道王虎的下落。
“果然与炼丹坊有关!” 沈墨立刻起身,“孙七,你继续整理卷宗,我去老王磨坊查看情况,或许能找到王虎的藏身之处。” 他拿起勘查工具,快步走出提刑司,心里清楚,现在是找到王虎的最佳时机,一旦陈默的审讯消息泄露,王虎可能会立刻潜逃。
夕阳西下,汴京城南的街巷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。老王磨坊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,王老汉正在门口劈柴,动作迟缓,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四周,显得格外警惕。沈墨乔装成路过的货郎,推着一辆小车,慢慢靠近磨坊,目光扫过磨坊的门窗、后院,试图找到王虎藏身的痕迹。
就在这时,磨坊的后门悄悄打开一条缝,一个体型瘦小的身影闪了进去,穿着粗布衣衫,动作灵活,与王虎的画像极为相似。沈墨心中一凛,立刻停下脚步,假装整理货物,暗中观察 —— 一场关乎真相与正义的抓捕,即将展开。而他与陈默的理念之争,也将在这场抓捕中,迎来新的转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