埃兰举着画给晧看,笑得眼睛弯弯。
晧正要回应,那股“缺失感”再次袭来,比上一次更清晰,范围更广。
这一次,祂“看”到了——在某个正在形成新恒星的星云区域,预定的物质汇聚流程出现了一个微小的、不该有的停滞,导致一颗新生行星的轨道参数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偏差。
仍然是微不足道的错误,对于浩瀚宇宙而言,这点偏差甚至不会影响那个星系亿万年的演化。
但晧的核心,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、类似于“警觉”的情绪。
祂的“不在场”,祂对宇宙万物那精密运转的“忽视”,开始产生影响了。
就像一台无比复杂的机器,失去了最高管理员的实时微调,虽然核心程序仍在运行,但细微的误差正在累积。
晧沉默地看着兴高采烈的埃兰,将那丝警觉压了下去。
没什么大不了的,祂想。
等埃兰睡了,祂可以分出一缕意识,去修复那点偏差。
现在,没有什么比埃兰的笑容更重要。
祂伸出手,指了指画上那团发光的云朵,用祂那练习了许久的人类语言,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说:“像我。”
埃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,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认可。
晧的私欲,在这笑容里再次膨胀,轻易地将那来自遥远星空的、微弱的警告信号淹没。
然而,失衡一旦开始,便不会自行停止。
真正的序曲,在一个夜晚奏响。
庭院的夜晚是晧模拟的,星空格外清晰,星辰如同被水洗过一般,闪烁着宁静的光芒。
埃兰和晧并肩坐在橡树下,仰望着这片虚假的、只为一人存在的天幕。
埃兰靠在晧的肩上——晧的形体已经稳定到可以承受这样的依靠,呼吸平稳,似乎快要睡着了。
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。
整个庭院,毫无征兆地、剧烈地闪烁了一下。
不是光线的明暗变化,而是构成这个庭院本身的存在基础,如同电压不稳的灯泡,瞬间模糊、扭曲,然后又猛地恢复原状。
脚下的草地失去了实感,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虚无;远处的木屋轮廓像水中的倒影般晃动;连头顶的星空,也出现了短暂的、丑陋的像素化斑点。
埃兰被惊醒,猛地坐直身体,脸上带着未褪的睡意和惊惶:“怎么了?!”
晧在那一刻,感知到的远不止庭院的闪烁。祂的“听觉”里,充斥着无数法则绷紧到极限、即将断裂前的刺耳尖啸!
那是来自整个造物体系的、积压已久的警报,终于无法被忽视地传递到了祂这里。
无数星系的运转轨迹正在发生不可逆的偏移,暗物质流的平衡被打破,时间线在某些节点开始出现令人不安的分叉.....
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承重墙的建筑,看似完好,内部却已布满了裂痕,摇摇欲坠。
晧那由星辉构成的形体,第一次出现了不稳定的、能量逸散般的波动。
祂必须立刻处理。
必须将意识完全回归到规则的层面,去修复那些濒临崩溃的节点!
但祂低下头,对上了埃兰惊恐未定的眼神。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,映照着祂此刻略显混乱的光影,充满了依赖与无措。
“晧?”埃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晧的手臂,“你......你没事吧?”
那触碰,依旧温热,却像一道枷锁,牢牢锁住了晧即将离去的意志。
私欲在疯狂地叫嚣:留下!安抚他!这点混乱算什么?宇宙崩毁又算什么?怎能比得上他眼中一丝一毫的不安?
规则在冰冷地警告:离开!立刻!你是造物主,维系存在是你的第一要义!否则,一切皆归于虚无,包括这个庭院,包括.....他。
晧僵在原地,内部的撕扯几乎要让祂这概念体也为之分裂。
祂看着埃兰,看着他那张在虚假星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,看着他那紧紧抓住自己、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手指。
最终,那源于埃兰体温的、微不足道的温暖,再次压倒了维系亿万星辰运行的、冰冷沉重的责任。
晧强行稳定住自己逸散的能量,也稳定住周围仍在细微震颤的庭院。
祂抬起手,覆盖在埃兰抓着自己手臂的手背上,用尽全力,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安抚。
“没事。”祂说,声音低沉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“只是......星光,偶尔会调皮一下。”
这是一个谎言。
造物主,对祂最爱的造物,说出了第一个谎言。
埃兰眼中的惊恐慢慢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了口气的依赖。
他相信了。
他重新靠回晧的肩上,小声嘟囔着:“吓死我了......”
晧拥着他,感受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。
庭院的闪烁停止了,一切恢复了之前的宁静祥和,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。
但晧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祂抬起头,望向那片虚假的星空。
在祂的感知深处,那来自真实宇宙的、法则崩断的哀鸣,并未停止,只是被祂强行屏蔽、压抑。
如同海面下的暗涌,正在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。
失衡的序曲已经奏响,而祂,这位甘愿被囚禁的造物主,还能在这私藏的庭院里,守护这份危险的宁静多久?
祂不知道。
祂只是收紧了环绕着埃兰的手臂,将下颌轻轻抵在埃兰柔软的发顶,闭上了那由星辉构成的“眼睛”。
至少,此刻,他还在怀中。
庭院恢复了表面的宁静。
星光依旧温柔,夜风依旧带着花香,橡树的轮廓在夜色中安稳如山。
但有些东西,如同摔裂后又勉强拼合的瓷器,裂痕已深深刻入本质,无法视而不见。
埃兰在晧的安抚下,呼吸逐渐变得绵长,再次沉入睡眠。
他抓着晧手臂的手指微微松开了,但依旧依偎在晧的肩头,寻求着庇护般的温暖。
晧一动不动,维持着拥抱的姿势,如同一尊由星光凝成的守护雕塑。
祂的感知,却已无法再全然沉浸于这片刻的温存。
意识如同被强行撕裂。
一部分,依旧停留在这具为了埃兰而凝聚的形体里,感受着怀中生命的重量和温度;
另一部分,则如同失控的潮水,汹涌地冲向那广袤而陷入混乱的真实宇宙。
祂“看”到了——
一个年轻的星系,恒星风本该塑造出美丽的行星状星云,此刻却因能量输出的细微紊乱,导致星云提前溃散,如同被无形之手撕碎的薄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