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版社的茶水间,咖啡机嗡嗡作响,蒸腾出廉价的焦香。
时苒盯着手里一次性纸杯上氤氲的热气,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陈南希最后那句话——“更深入的‘战略复盘’”。
战略复盘?关于她的……“特殊项目”?
南希哥是什么意思?
是要给她更高级的管理教程吗?
还是说……他察觉到了什么更深层的危机,比如江叙不会善罢甘休?
抑或是,他对自己这个“学生”的进度不满意,觉得她之前的“管理”太小儿科,需要推倒重来?
无数个念头纠缠,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。江叙的突然出现像一盆冰水,浇醒了她这段时间因“略有成效”而滋生的那点虚假安全感。
而陈南希最后那个眼神,那句意味不明的话,又像在深潭里投下一颗石子,涟漪扩散,却看不清水底的真相。
“时苒?你没事吧?”
林晓凑过来,看着她苍白的脸,担心地碰了碰她的胳膊,
“刚才主编叫你去会客室,是不是……挨批了?”
“没、没有。”
时苒回过神,勉强扯出一个笑,
“是……一个以前的学长,来谈点事情。”
“学长?”
林晓眼睛亮了亮,
“帅吗?不过看你这样子……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?”
时苒含糊地应了一声,没再多说。她捧着微烫的纸杯,指尖却依旧冰凉。
江叙的到来撕开了一道口子,提醒着她,看似平静的湖面下,潜伏着多少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猛兽。
她的“计划”再周全,在绝对的权力、心智和偏执面前,依旧脆弱得像纸糊的城墙。
而陈南希……他今日的出现,是巧合吗?那份“假文件”,那句“随时联系”,还有最后那句“战略复盘”……他到底站在什么立场?一个纯粹的好心导师?一个利益相关的旁观者?还是……
时苒不敢深想。
她习惯了将陈南希放在“绝对安全可靠的专业领域”这个位置上,一旦这个位置动摇,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抓住什么。
接下来的几天,时苒在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度过。她一边应付出版社日渐增多的工作(她主动接下了更多任务,仿佛想用忙碌填满所有空隙),一边更加谨慎地维系着与那几个男人的“平衡”。
她对陆屿喑的“欺负”多了些心不在焉,对他小心翼翼捧上的关心,回应得也有些仓促。陆屿喑敏感地察觉到了,却不敢多问,只是眼神里的不安又浓重了几分。
陈驰野嚷嚷着周末卡丁车之约,时苒以“突然有紧急加班”为由推掉了,惹得陈驰野在电话里抱怨了半天,最后气哼哼地说:
“姐姐你最近怎么老放我鸽子!是不是那个陆屿喑又缠着你了?”
时苒只能好言安抚,心里却累得像跑了一场马拉松。
洛伦佐那里,她按时去充当沉默的模特,但明显神思不属。
洛伦佐放下画笔,走到她面前,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看了她许久,久到时苒头皮发麻,几乎要撑不住那副温顺的表象时,他才淡淡开口:
“恐惧的味道。比之前更浓了。”
他没有问为什么,只是陈述,然后转身继续他的创作,留下时苒僵在原地,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与温特斯兄弟的视频通话,她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,每一个词都反复斟酌,生怕泄露一丝一毫此刻的真实状态。
克劳德似乎从她过于完美的汇报中察觉到了什么,镜片后的蓝眸锐利地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黑,但最终没有追问,只是将安神配方的剂量又调高了一些,叮嘱务必按时服用。
瑞恩则一如既往地言语撩拨,试探着她的反应底线,时苒强忍着烦躁,用更疏离礼貌的态度应对,反而激起了瑞恩更浓厚的兴趣和……狐疑。
她像一只被多方围猎、疲于奔命的幼兽,勉强维持着姿态,内里却已摇摇欲坠。
然后,陈南希的“战略复盘”邀请,以一种极其“陈南希”的方式到来了。
不是电话,不是消息,是一封通过出版社内部工作邮箱发送的、标题为《关于跨界知识融合与个人职业路径优化的初步研讨邀约》的正式邮件。
发件人显示是“集团战略发展部(特约顾问渠道)”,内容严谨、措辞官方,详细阐述了在当前知识经济背景下,具有多元背景的个体(以时苒的文史出版工作与“特殊人际关系管理”的抽象类比为例)如何通过系统性的战略思维整合资源、规避风险、实现可持续的个人发展。
邮件末尾,附上了一份需要提前填写的、长达五页的“个人现状与目标评估预问卷”,以及一个位于市中心某高端商务区、私密性极好的私人会所地址和时间——本周五晚上七点。
这封邮件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都像是一场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、由集团高层发起的、针对有潜力员工的“跨界培养计划”。
甚至抄送了出版社主编,主编还特意把时苒叫去,语重心长地嘱咐:
“小时啊,这可是集团难得的人才培养机会,陈总亲自牵头的!你好好准备,把握住机会!”
时苒看着那封邮件,心情复杂到难以形容。
南希哥他……到底想做什么?这真的是“战略复盘”?还是另一种形式的……介入?
她填完了那份冗长的问卷,问题涉及她的工作内容、技能短板、长期职业愿景、压力来源、时间管理方式、甚至包括一些看似无关的“面对复杂人际矛盾时的通常反应模式”和“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度评估”。
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得像手术刀,剥开她层层掩饰下的真实困境。
周五晚上,时苒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那家会所。隐秘的门脸,内部是极简的现代风格,灯光柔和,空间开阔,私密性极好。
侍者将她引至一间安静的茶室,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。
陈南希准时出现。
他换下了惯常的严肃西装,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色针织衫和同色系长裤,鼻梁上依旧架着金丝眼镜,但周身那股紧绷的“班味儿”似乎淡了一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稳、也更……难以捉摸的气息。
“坐。”
他示意,自己在茶桌对面落座,动作流畅地开始煮水、温杯、置茶。
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与他在会议室里截然不同的、专注而沉静的节奏。
时苒有些拘谨地坐下,看着他在氤氲茶香中低垂的眉眼,心跳莫名有些快。
“南希哥,那个问卷……”
“我看过了。”
陈南希打断她,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海,声音平稳,
“数据很清晰。你的核心问题不在于方法,而在于‘授权’不足和‘风险对冲’工具匮乏。”
他抬起眼,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脸上,不再是导师看学生的审视,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、近乎评估合作伙伴的冷静观察。
“江叙的出现,只是一个信号。它表明你目前的‘平衡体系’抗冲击能力太弱。任何一个掌握足够资源、且决心打破现状的外部变量介入,都可能引发系统性崩溃。”
时苒的心沉了下去。果然,南希哥也认为她的努力是徒劳的。
“但是,”
陈南希话锋一转,将一盏清亮的茶汤推到她面前,
“崩溃并非唯一选项。还有一种可能,是引入一个足够强大、且目标与你部分一致的‘新变量’,重塑系统规则,提升整体稳定阈值。”
他的话语清晰,冷静,像在分析一个并购案。但时苒听懂了其中隐含的惊心动魄。
“南希哥,你是指……”
“我指我自己。”
陈南希平静地承认,端起自己那盏茶,轻轻吹了吹热气,目光却牢牢锁住她,
“我仔细评估了你面临的‘项目’复杂性、潜在风险以及……后续发展的各种可能性模型。基于理性分析和风险收益比考量,我认为,以‘战略顾问’及‘有限度合作伙伴’的身份介入,是目前能看到的、优化你长期处境的最优解。”
“顾问?合作伙伴?”
时苒愣住了,大脑有些处理不过来这过于突然和正式的提议。
“是的。”
陈南希放下茶杯,身体微微前倾,这是一个更具压迫感和谈判意味的姿态,“我可以为你提供的不再是零散的建议,而是系统性的支持。
包括但不限于:信息情报的过滤与预警、应对特定威胁(如沈彦、江叙)的策略支持、对你其他‘关系方’行为的预测与制衡方案、以及,在必要时,提供实质性的安全庇护和资源调动。”
他每说一项,时苒的心跳就加速一分。这听起来……太强大了,也太……危险了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,南希哥想要什么?
“代价呢?”
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,
“南希哥,你需要我做什么?或者说,你……想要什么?”
陈南希沉默了片刻,茶室的空气仿佛凝滞。
窗外的霓虹闪烁,映在他镜片上,模糊了眼底的情绪。
他似乎在斟酌词句,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。
“我需要你,”
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,
“将我的存在,纳入你那个‘关系网络’的核心考量。不是作为导师,不是作为恩人,而是作为一个具有实际影响力、且需要你给予相应‘关注’与‘协调’的……正式参与者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,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、近乎坦率的冷静:
“换言之,时苒,我要求在你这艘……船上,拥有一个明确的座位。并且,这个座位的位置,不能太靠后。”
茶香袅袅,萦绕在两人之间。
时苒瞪大了眼睛,看着对面男人平静无波却斩钉截铁的脸庞,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。
南希哥他……不是在开玩笑。
他是在正式提出,要加入这场荒唐的、危险的、她避之不及的“游戏”。
而他索要的,不是旁观者的指点,而是入场券。
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奇异的、如释重负般的战栗,同时攫住了她。
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航行在暴风雨中的破船,而陈南希是远处灯塔偶尔扫过的、指引方向的光束。
可现在,灯塔走下了基座,对她说:让我上船,我来帮你掌舵,甚至……改造这艘船。
她能拒绝吗?面对江叙的冰冷秩序,面对其他男人的偏执索取,面对前方未知的惊涛骇浪……陈南希伸出的,似乎是最理性、也最有力的一只手。
可是,让他“上船”……真的就会更安全吗?这艘本就超载的船,会不会因为加入这个重量级的新乘客,而加速倾覆?
时苒看着陈南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算计、却又在此刻清晰映出自己惶惑身影的眼眸,第一次,彻底乱了方寸。
茶已微凉。